闪着寒光的长刀将要落下。
身后围观的其他成员中传来突兀的制止:“等等。”
安塞尔的手猛然顿住, 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转过头向声音的来源处靠看去。
说话的人十分熟悉,正是那天在工厂门口闹事的麦克。
当时他被煽动, 冲在最前面, 甚至朝安塞尔扔了橘子。结果被证实带头挑事的人根本不是工人, 而是受人指使的混混。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 觉得自己完了, 在大庭广众无故羞辱一名贵族, 哪怕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也注定会得到一些惩罚——最简单最有效的就是取消自己还没发下来的工资与补贴。
妻子孩子并不知道这件事,还在晚饭的时候天真又期盼地问着他什么时候能够拿到这个月的工资。
麦克往嘴里塞着黑面包,闷闷地不说话。这种面包为了更加抗饿, 在制作的时候掺了些木屑, 口感十分干涩,但麦克此时的心情比之有过而无不及。
妻子好像意识到不对, 很担忧地压低声音:“不会是老板反悔不给了吧……”
麦克还是不说话, 不是老板反悔,而是自己得罪了老板。换作是自己身份尊贵, 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扔东西也会生气的吧。
妻子心里明白了, 本来憔悴的脸色更加苍白,偷偷地背过身去抹眼泪。
房间并不隔音, 这时隔壁传来敲门声,接着听见邻居工人打开门和来人交谈了起来, 隐约好像能听到“补助”、“工钱”之类的单词,
隔壁的人和麦克是一个工地上的, 如果他有,麦克也应该有。
妻子听到那里的动静, 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有些嗔怪地看了麦克一眼:“我知道了,你是想给我个惊喜!差点就真被你骗到了……”
妻子说着喜笑颜开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等着工地来的人忙完隔壁的事来敲门。
孩子也跟着跑过去,开心地期待着。
麦克听着外面的脚步慢慢靠近,心里一阵失落与愧疚,若是他们直接略过自己家门,妻儿会有多失望伤心?他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他捂住脸,痛苦万分,不忍去看家人此刻欢欣的脸。
然而,三道清脆笃定的敲门声好像天籁般响起。
麦克虽然不知道安塞尔和维恩现在到底有什么仇怨,但是当时两人形影不离地参加各种活动,他是亲眼目睹。
憨厚耿直的他觉得曾经那么要好的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结局,而且之前的事让他对这两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十分有好感,于是忍不住开口:
“别在这里动手,这里待会还能摆放伤员的,要杀去那个拐角杀。”
拐角所有人的视线盲区,让他们两个去那里解决,到时候是杀是放都由安塞尔自己决定。
他这句话说的有理有据,一旁的成员,也不乏善良心软之辈,对阵杀敌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亲眼看见手无寸铁的人被当面处决又是另一码事,于是纷纷应和。
干员觉得也对,便将维恩从柱子上解下来,仍然保留着手上和脚上的绳子,然后将维恩安塞尔的方向一推,开口道:“交给你了。”
维恩被捆久了,腿有些麻木,站立不稳地直接趴在了安塞尔的肩上,潮湿的制服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安塞尔稳稳地接住维恩,手掌有力地托着他的胳膊与后背,点了点头。然后挽着他的手,向拐角走去。
安塞尔在内心曾经预演了无数次,正式重逢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却没有想到真实的情况竟然如此凶恶。
他穿上罗科的制服,装作是参加这场运动的一员。在寻找维恩的过程中,他遇到了核心成员所在的大部队,并且无意中救了其中一人的性命,进而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可,也得到了有关维恩的消息。
情况很棘手,他们认定维恩杀了他们的兄弟,那么哪怕自己在他们眼中是天降的援军,也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偏向,他只能顺着那些人的想法,含糊不清地接着话。他不擅长说谎,但正是这种窘迫尴尬地模样,让人相信他和维恩之间确实有些龃龉不方便细说的私仇。
这群人虽然有着改变社会的伟大理想,但说到底也是一群年轻人,道德与理性或许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自己那么多,热血与义气是他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竟然直接将枪交给了安塞尔,并且领着他去见维恩,许诺让他亲自报仇。
看到维恩的那一瞬间,安塞尔惶恐不安的心情突然平复下来,砰砰跳动的太阳穴也安静下来。他一边在脑海里想着待会脱困的对策,一边忍不住伸手想要触摸维恩的脸。
维恩瞪大了漂亮剔透的眼眸看着自己,狼狈又明艳,像被雨打湿的花,一如两年前那个雨夜跪在马车外痛哭的模样。
“你必须要杀了我……”维恩轻轻开口,偏着头,黑色微卷的长发湿漉漉地滑落在他的手上。
——等你的头发和我一样长的时候,说明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安塞尔突然有些恍惚,两人的时间好像从那个雨夜停止了,直到现在重逢才重新流转。
走到拐角处,安塞尔一直沉默着走在维恩身后一些的位置。
维恩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也有些慌张,自己该怎么解释消失的这两年,又该怎么解释自己重新回到雾都?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事——
安塞尔爱上了A先生不是吗?
他想过慢慢接触,慢慢揭开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突然的社会运动猝不及防地把自己推到了安塞尔面前。这个笨蛋甚至怀疑起安塞尔是不是真的恨上他了,因为他们争吵的那个晚上,安塞尔敏锐地指出他的心理时激烈的情绪实在不妙。
“安……我……”维恩害怕这种沉默,努力打破,手上却猛地一松。
安塞尔拿着刀刃小心地割开他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偏开头,低声道:“先逃走要紧,别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维恩的话卡在嘴边,眼神慌乱地移动,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嘴角的血迹,这才发现手指在之前的挖掘中受伤了,尤其是食指的指甲盖掀开了半个,一碰还向外渗着血。
之前没发现的时候浑身都在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觉得疼痛放大了十几倍,忍不住小小地“嘶”了一声。
他的声音才刚出来,一直偷偷观察他的安塞尔已经撕下衬衫上还算干净的布块替他包上,动作轻柔,末了还双手握住停留了一会,嘴唇开合了一下,好像在默念哄小孩子的类似痛痛飞飞的咒语。
维恩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努力克制不让脸上幸福的笑容太过放肆。 安塞尔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连眼皮都泛起了粉红,但是现在时间紧迫,他跑到小巷的尽头看了一眼,转头开始搬运一旁闲置的几个沙袋,将它们在光滑的墙壁面前堆积起来。
这个小巷是个死胡同,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进来的地方,墙壁很高,且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就是壁虎都难逃升天,这也是那些人放心他将维恩带到这里处决的原因。
但是好在还是有些东西可以堆起来当作垫脚石。
维恩一下领悟他要做什么,赶紧跑到另一边把那里的床垫也拖过来,这是楼上发生战斗时被抛下来的,有些被拿去做了伤员的临时床位,还有些暂时用不到就丢在这里。
沙袋与床垫数量有限,再远一点就要出了拐角,到反抗成员视线之中,都堆在一起,距离墙壁顶端还有一人高的距离,只能手扒住凭力量把自己吊上去。
维恩从见到安塞尔第一眼就注意到他走路有些怪异,好像摔到了膝盖一条腿有些使不上力。这个时候主动提出自己先上去看看,安塞尔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将枪袋里的手.枪取出来交给他。
墙壁的另一边也同样是街垒的范围,翻过去只能说暂时摆脱这边的危险,另一边的危险却无法估计,很有可能刚登上墙头就被对面的人射了下来,所以拿把枪防身很有必要。
维恩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接过枪别再腰带上,一个健步踩上沙袋,双手扒住墙边,一咬牙,直接翻了上去。在墙头稳住身形,确认没有危险后,俯下身,向下方的安塞尔伸出了手:“来。”
与此同时,干员中有个青年慢慢回过味来,疑惑地看向静悄悄的拐角。
如果说已经动手了,他不相信那个看上去娇娇的漂亮青年会一声不吭。虽然说有很多临时加入的队员,不可能每个人都能认全彼此,但他在运动爆发前,负责的就是分发制服,但凡领过制服的人他多少都有点印象。他本来就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见过安塞尔,这下怀疑更深。
他忍不住抱起步.枪,起身从堆得的堡垒上跳下来,向拐角走去。
“干嘛去呀,休?”有和他熟悉的队员招呼道。
“去方便一下……”休只是想确认情况,没打算把事情闹大,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兄弟们也没有怀疑他为什么要赶着别人处决的时候去方便,因为之前看着安塞尔带走维恩的那帮人现在忙得找不到人,留下的几个也不管事。
休走进小巷,正好看见“杀了”科林的犯人趴在墙头,拉着下方踩着沙袋的穿着制服的他们的“兄弟”想要逃跑,心中的疑惑一下解开,气血上涌,猛地端起步.枪,将枪口对准“敌人”。
“站住!”休大喝道。
他终于确定安塞尔绝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他身上的制服要么是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剥下的,要么是亵.渎了尸体偷来的。反正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饶恕!
维恩本来已经将安塞尔拉到一半,差点就可以上来,突然听见一声大喝。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制服的青年正拿枪指着他们,眼中燃烧着怒火,来者不善。
“快!”维恩有些着急了,几乎整个人弯了下去,伸出双手想要直接把安塞尔抱上来,安塞尔也努力地够着他。
就在那一瞬间,维恩的手已经抓住了安塞尔的胳膊,而安塞尔的手臂也快要搂上维恩的脖子时——
催命一般可怖的枪声一连串地响起。
哈明那,威廉一剑将面前的敌人砍下马,然后转身向着同样奋战的艾伦喊道:“黛儿!你刚刚看见黛儿了?!”
“是的,长官!”艾伦边招架边大声回应道:“我刚刚看见少夫人坐在那个西印女王的马的前座,看上去脸色挺好的,没有受什么伤!”
“那就好!”威廉松了一口气,嘴角上扬,又有些自嘲地笑笑:“我就知道她总能讨人喜欢,保全自己。”就好像之前得到他的爱一样,轻而易举。
“女王……”他的眼神暗了暗,咬紧后槽牙,这次真的被狠狠摆了一道,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恨恨的语气里夹杂了些佩服的情绪。
他收到了在掩护下回到营地的波利带来的黛儿的手信,已经预先准备好女王从山峰那面偷袭的准备,却还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女王不知从哪个国家得到了先进武器的援助,不仅轻便可以携带,火力也更加猛,英军的防护在她面前比纸厚有限。
更令他和黛儿都想象不到的是,女王竟然不是从山上那条必经之路抵达的,而是从一个曲折的山洞,直达威廉所在军队的侧翼。
黛儿跟着走在昏暗的洞穴中,面色沉重。女王笑着看向她:“怎么?之前在浅滩登陆的时候怎么不见这副表情,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却没想到还有条不用翻山的捷径对吗?”
黛儿仰着头看着马上的女王,没有说话。早知印军的武器也改良了,还有偷袭的捷径,她当初就应该一枪把威廉的腿打断,强行留在雾都,总好过打这场必输的仗,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女王读懂了她的回答,满意地笑了起来,洞中的阴影描摹她英气的面庞:“本来还想着用你作威胁,但想想在你们那女人的地位,又觉得可能没用,你的丈夫说不定在西印已经有了不少相好了。现在看来,还真的没必要,我们直接就可以赢了。”
正如女王说的,她的队伍是天降神兵,如同一把利剑将严阵以待的英军冲得四分五裂。
“快入夜了,只能先撤退了!!”威廉不甘心地大吼道,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要承认这一仗打输了对他真的是难以忍受的屈辱,更别提他甚至还没能见到一眼黛儿。
打得上头的士兵们听到威廉的命令,也冷静下来,且战且退,一路退出哈明那的主城,在野外临时建了个营地。
损失同样惨重的印军没有追击,只是原地扎营,拦上已经破烂不堪的城门,也休整起来。
黄昏时刻,威廉席地而坐,和其他军官围坐在炖煮着晚饭的铁锅旁,其他普通士兵在不远处也围成几个圈饥肠辘辘地等着水煮开。
失败的阴云笼罩着每一个人,让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好像干柴一下就能点燃。
一个军官毫无征兆地突然发起了牢骚:“都是前期疏散居民花了太长时间,不然早就能发现那个山洞了。再不济审问几个平民也能知道了!”
“就是,他们土著打起仗来都顾不上自己的同族,我们还要跟这群猴子讲人道……”
威廉闷头嚼着石头一样坚硬的糖块,咯嘣咯嘣作响,好像没听见一样。艾伦有些紧张地喝止那两个含沙射影的军官,却没想到引起了更多的不满。
“他们说错了吗?什么不准抢当地人的粮食和钱,他们是能活下来了,我们呢,天天吃个半饱,能打得过就怪了……”大家都是从前在雾都一起长大的,年龄相仿,彼此认识,除了军衔等级森严外,也不存在谁怕谁之类的说法,更何况现在基本都是同级,威廉只是被临时推举成领袖而已,所以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
“什么都不能拿,谁有干劲拼命,谁不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兄弟们的命有这么贱吗?”
每一句不提,却又没有一句不离对威廉指挥失误的指责,就差指着鼻子让他对这次失败负责了。
威廉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带着战败的羞恼:“你们什么意思!当初是谁站成一排逼着我回去说服陛下,陛下不同意,我就带着你们抗旨,带着你们打下哈明那,现在你们还怪上我了,好好好,这个领袖的位置你们谁想坐就坐,我正好回雾都过我的轻松日子,我才结婚两年半!有两年都在西印你们知道吗!是我想输的吗?我比谁都想赢!”
这话一出,威廉也知道有些失言。果然,周围不少人脸色一变,也怒了起来:“你说这话就没有意思了!什么叫我们逼着你,我们让你当领袖是相信你,你自己决断失误还怪上我们了是吗?”
“你们说的话就有意思了吗!”威廉怒吼起来,脖子上青筋毕露,了解他脾气的艾伦一把抱住他的腰拦住他:“不要冲动!少爷,大家都是兄弟……”
兄弟?!威廉心里跟明镜一样,他们就是看重自己和托雷走得近,到时候回雾都清算时有他威廉顶锅,责罚能轻一点。
但他不能说,有时候装作不知道才能维持表面上良好的关系,如果摊开牌,说不定就会引起军营哗变。 “我之所以不让你们拿平民的东西,是因为如果拿了又跟那群反.叛的土著有什么区别?”他努力克制心中的怒气开口道,委屈失望让他的体内好像火烧一样难受。“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是救他们脱离水深火热的生活的,而不是加害他们的,就像一百年前我们的父辈祖父辈将文明与科学带到这片愚昧的土地一样,我们要带给他们和平与富庶……”
周围沉默了,连身后吃饭的士兵们都放轻了声音,听着这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演说。
“哈……”安静中,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好爱西印啊。”
“……什么?”威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扫视着曾经出生入死现在却脸色冰冷的战友们,不知道这种话为什么能从他们嘴巴里说出来。
他从小就学习的是西印的地理,家中的装饰西印风格,上的是军事学校,毕业了就跟着父亲去了西印,而这些人不少是因为在雾都呆不下去,父亲给找的营生。比起威廉想要平乱的期望,他们更在意的丢失的土地上有多少未尽的利益——烟.草、香料、橡胶……还有为了同胞复仇的怨恨与那份衣锦还乡的荣誉。
他和他们本就是各取所需为了不同的目的凝聚在一起。
但是威廉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一样,呆楞在那里,没由来地想起了一个画面:
托雷站在长长不见尽头的走廊里,外面的天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红色的披风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无喜无悲,声音飘渺低沉:“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这场战争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好了!”波利猛地把锅盖一揭,扔在地上,肉汤香气扑鼻,“都吃饭吧,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挺过这一次,否则大家都要死在这,谁也回不去。”
艾伦担忧地按住威廉的肩膀,轻轻摇摇头,然后弯腰拿起威廉的碗想要帮他盛一碗。
威廉转头看了他一眼,天蓝色的眼睛在憔悴脏污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清澈干净。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眸泫然欲泣。
艾伦的动作停在中途,看着威廉转身跨过石堆回到帐篷里,然后无奈地扭头看着方才争吵的几个人。
那几个年轻人埋头喝着汤,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汁水溅到杂乱的头发上,他们用手臂擦去的时候顺带擦了擦眼睛。
枪声猛地响起,维恩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力道将他推下了墙头,慌乱之中,他只来得及用受伤的那只手,扒着墙壁悬在空中。
掉下去虽然没有危险,但是再想爬上来就要费很多时间。
墙壁的另一面似乎已经失守,到处都是尸体。这对维恩倒是好事,否则以他现在这个挂在墙上的姿势,遇上哪一边的人都是不会动的活靶子。
隔着墙壁,他似乎能听见安塞尔努力解释的声音,但是觉得被欺骗的休不管这些,只想亲手杀了他们为科林和另一个不知名的兄弟复仇,于是快速地重新装弹。
现在街垒中已经没有正常人了,其他街垒接二连三被攻破的消息传来,这群理想主义的青年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当作枪使了,他们被背叛放弃了!那些人夺得皇位之后,将枪口指向了统一战线为他们牵制了整整一昼夜的盟友。
不只是休,疯掉的人大有人在,如果知道自己的结局使死亡,那还会有什么顾忌?他们以血作笔,不论怎么样都是给自己的梦想与理想中的乌托邦画下浓墨重彩的一道痕迹。
维恩手上鲜血直流,钻心的疼痛却让他的大脑越来越清晰。他取下腰间安塞尔让他拿来防身的手.枪,握紧枪身,眼神坚定清明起来。
方才掉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休站的位置,从他听到的声音来判断,好像并没有走动。
维恩没有用过几次枪,上一次开枪射击可能还要追溯到安塞尔教他打猎那次。
快想起来,当是安塞尔是怎么说的?
——忍耐……
装弹的时间不需要多久,维恩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咬破自己的舌尖,湿漉漉的头发还像下滴着水,顺着脸颊流下好像泪水与汗水一般。
——向前看……
安塞尔躲在沙袋一旁逃过了第一轮射击,腿上的伤刺痛着让他挣扎着爬不起来,只能绝望地看着休装弹,心中祈祷着维恩赶紧逃走,不要再冒险回来。
“咔哒”一声,休将弹匣推上去卡住。
安塞尔闭上了眼睛,想要呼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死亡的恐惧让一切都很无力。
与此同时,维恩单手一用力,猛地跃上了墙头,率先开了一枪。
炸响的枪声,让休来不及开枪,条件反射地一躲。
——稳住!
因为不熟悉这枪的后坐力,第一枪简直歪到天上去了。但是维恩丝毫没有被影响,碧绿的眼眸里全是冷静与清醒,他蹲在墙头,几乎是瞬间就调节好了枪的角度。
好像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夏日的猎场,安塞尔从背后搂住他,抬着他的枪身,让他屏住呼吸,顺着黑色的准星去看天中的飞鸟。
飞鸟落下又被惊起,振翅欲飞,一下和休躲闪的身影重合。
扳机刚刚回弹,维恩就毫不犹豫地再次扣下。
又是“砰”的一声,两声枪响几乎重合在一起。
“维恩!”安塞尔只看见第一枪打歪了,惊呼出声,下一秒就看见休的手臂上绽开一朵血花,手中的枪落在地上,整个人蜷缩哀号起来。
“快上来!”维恩的声音已经变了音调,尾音颤抖,他俯下身子向安塞尔伸出双手,抖得像筛糠一般的手臂很难想象打出那么准的一枪。
安塞尔拉住他的手,一用力,被拽了上去。
维恩将他抱在怀里,悬着的心和漂浮的大脑好像一下找到了地面,他的手臂紧紧搂着安塞尔的背,头埋在他的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清香与血腥味混着温暖的气息,失而复得。 来不及耽搁,维恩很快松开,然后一跃跳了下去,因为方才的惊险他的腿还是软的,落地的时候差点没有直接坐到地上去。
他爬起来,转头看向还在墙头的安塞尔,张开双臂,尽管模样凄惨,还是忍不住露出傻傻的笑容,如阳光般明媚照亮昏暗的街垒。
安塞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中晶莹流转,张开双手以及其信任的姿态落了下去。
维恩稳稳地接住安塞尔,两个人一起倒在废墟一般的地上,紧紧搂在一起。
劫后余生的欣喜化为轻声的抽泣,最后凝聚在一个深深的吻中。
维恩的手停留在距离安塞尔暗淡的金发一指远处,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轻轻落在了爱人的发间。
他们发现了,这里是一处死巷,四周都是交火的声音,无处可逃。
没有多余的话,两个人都希望这一刻能铭记到永恒。
而在他们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一块下水道井盖悄然打开。
又是一场混战,失了士气的英军节节败退。
一个军官被一左一右两个土著拉起的长棍从马上扫落,滚到混乱的马蹄中央。
威廉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将他拖着转了一个小弧避开了致命的踩踏。
“威廉!”被救下的人就是之前在火堆旁和威廉争吵的人之一,此时感激得热泪盈眶。
“快走!撤退!”威廉没有把那些小事放在心上,刚想把他拽上来,一旁扑过来一个敌人挥刀便砍。
经过几天的战斗,休息也休息不好,体力严重透支,这本该躲开的偷袭在威廉眼里却变得快速无比,猝不及防从马上摔落在地。
年轻军官扶住他,抽出腰间的长刀架住从旁边袭来的步兵的棍子,威廉也将没有子弹的枪插回腰间,抽出刀来边占边退。
混乱的战场上,威廉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战场,好像茫然无措的羊入狼群。因为都杀红了眼睛,所以但凡不穿着同样制服的人都算作是敌人,那个突然出现的平民瞬间就被一匹战马冲倒,下一刻,寒光闪闪的长刀就要斩下。
“老曼德!!”威廉眼睛瞬间红了,他认出那是曾经救过他一命的西印老人。他怒吼出声的同时,已经冲了上去,一把抱住老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刀刃划破他的后背,鲜血飞溅。
“您怎么会在这里!”威廉想不通这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战场上,要不是他反应迅速,老人就要命丧当场了。不过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多好,被战马冲倒似乎身上骨折好多处,威廉都能看到他嘴角的鲜血了。
下一秒,他就知道了老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的话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还没落下,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好像利刃入体。
老人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黑血,溅到威廉的脸上。威廉不可思议地低下头,老人手中握着的锋利银白的匕首扎进他的身体。
“为什么……”威廉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之上的疼痛是他心里被背叛的痛楚,鲜血涌上喉头。
“我恨你……我就不该救你……”老曼德嘶哑着喃喃道,气息微弱,手上的匕首却更用力地拧动起来,想要将他的内脏搅碎。
“为什么!”威廉一把抓住老人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阻止他继续扩大伤口,委屈崩溃地嘶吼道:“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将救了他一命的老人视作再生父母,离开后也给他们留了大笔的钱,并且每个月还有生活费打过去,此时却没想到挨了这个人一刀。
“我哪里对不起你们了!我们带来技术,带来文明,教你们种植,教你们书写,给你们治病,只是因为我们不是西印人,便比不过那些发动暴.乱的地痞流氓吗?”威廉的眼泪模糊了视线,那些委屈与不理解此时都爆发出来,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更恐怖的是那种生命力从腹部那里随着鲜血流逝的真切感——我要死了,他清楚又恍惚地认识道。
“我们走过的地方,没有抢过一粥一饭,一针一线,没有杀过平民,那些人做得到吗!是,我在你们眼中不是好人,我让你们流离失所,那他们呢,他们带给了你们什么,他们也要为战争负一半的责任!!”威廉几乎要气疯了,他做了那么多却依旧得不到理解。他也没有说错,因为是民.兵起家,女王的队伍其实很难保证其纯洁度,分散各地的女王的部下带领的队伍常常有烧杀抢掠的事出现,这点确实比不上这个全是由贵族子弟组成的联合团。
“什么女王!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威廉怒骂道,手紧紧按着伤口。
老曼德向外吐着血水,声音低不可闻,威廉将耳朵贴过去,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原来在威廉走后,他们的小镇又来了一批土著军,那些人打着女王的旗号实际上是一群牛鬼蛇神,在小镇上作威作福强抢民女,而老曼德家因为救助过敌人成了众矢之的,儿媳女儿都被推出去羞辱致死,儿子去理论却被丢进海里,老伴受不了寻了短见,原本幸福的家就因为一时善心支离破碎,只剩下他苟延残喘时日无多。
“要是当初……没有救你……”老曼德滔天的恨意只能倾泄在威廉身上,老泪纵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折断的骨头似乎戳穿了他的内脏,一下又喷出几大口血来。
“明明是他们做的……”威廉感觉好无力,好想哭,声音好像被掐住了脖子那样尖细,视野里的一切因为失血而变暗。
老曼德怎么会不知道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各自为了自己的权力相争,最后倒霉的都是自己这些平民。但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内心的情感还是偏向自己的同族,哪怕自己的家庭遭到飞来横祸,他也只能怨恨威廉,怨恨这群从海的另一边而来的异族打破了西印的宁静——哪怕是愚昧笨拙的。
文明到来的同时,那些因为愚昧不开化而迟钝的贪婪恶意都有了锋利的武器,开始噬人啖肉。
老曼德看着面前哭泣脆弱的年轻人,无论多少次都不能将他与旁人口中万人斩的指挥官联系在一起,威廉在他家养伤的那一年,他几乎将威廉当作自己的孩子,但是爱是爱,恨是恨,他别无选择,只能瞪起鼓鼓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扇了威廉一耳光,张开嘴露出带血的牙齿怒骂道:
“滚出去!侵.略者!”
威廉被打得偏过脸去,脸上沾着内脏碎片与鲜血,瞳孔收缩,好像终于被最后三个字从他正义的幻想里惊醒过来。
——这场战争本来就没有意义……
或许托雷是对的,原来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卑鄙的侵.略者!
威廉眼里最后一点光彩暗下去,一个翻身也躺倒,胸口起伏艰难地喘着气,他这才发现周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散去了,只剩下他和一地的尸体。
他脑海里浮现了母亲和妹妹劝他不要去西印的情景,那个时候黛儿在做什么呢?
——作为卡斯迈少夫人,我建议你不要去西印。
哈……她还是那么冷静淡漠……
——那作为你自己,作为你黛儿,你是什么想法呢?
当时黛儿回答的是什么?他只记得黛儿那双在烛火下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瞳。
当时黛儿回答的是什么……
一匹存活下的战马从尸体堆中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威廉身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嗅闻附近唯一活着的人类。
威廉伸出手,马儿竟然乖巧地低头贴在他的掌心。
对了,威廉想,黛儿还在这里。
我要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