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皇宫内室, 衣着低调奢华的贵族们围着中间的床铺,都低着脑袋,神情哀伤。
大英伟大的女王躺在中间, 嘴唇苍白, 气若游丝, 唯有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还留在尘世, 冷漠镇静, 似乎□□上的剧痛丝毫损伤不了精神。
大主教站在床头, 手上和口中一直在忙碌着什么, 准备为这个奇妙的灵魂做最后的祈祷,引它走上天阶,前往天堂的大门。
“……女王将她的童贞献给了上帝, 人们赞美她的纯洁……”
大主教将沾着清水的十字架递到众人面前, 站在第一个的大公没有理会,走上前握着姐姐的手掌, 站在第二个的公爵接过十字架念念有词, 然后轻轻地贴上额头,再交还给主教。
安塞尔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大公与女王, 还没反应过来, 十字架已经传到了跟前。
安塞尔看着蘸着清水的银质十字架,有些犹豫。
他虽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 但对圣灵依旧抱着敬畏之心。教会是禁止同性相恋的,在所有人为这个将死之人的床位旁献上纯白的花祈求她的灵魂在最后时刻获得安宁, 自己却是那些神父口中的“三色堇”, 格格不入。
我有资格祝福这个将死之人吗?
可是如果不接的话……
大主教因为他的停顿疑惑起来, 正要说话,眼前的金发贵族突然抬起眼, 透亮的琥珀色眸子难得有些窘迫与无助,让大主教想起了自己曾是神父时见过的一类人。那类人一直我行我素过着自己的生活,却在有一天突然走进教堂,第一次进行忏悔。 他们的眼神就是这样。
安塞尔的手抬起,却在触碰之前,又默默地蜷缩起手指。
“我……”安塞尔不知道是想说什么,托雷有些急躁地打断他,从他的右侧,一把抓住十字架,然后郑重地走完一套流程,却不将十字架还回。
“恐怕,艾姆霍兹还是对陛下有些怨言的……”托雷垂着眼睛,双手捧着十字架,脸上还带着红肿,冷声道。
周围人的眼神一下从狐疑八卦变得了然若有所思起来。安塞尔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抿紧嘴巴,没有说话。
真要说起来,他对女王的态度非常复杂。作为她的子民,他享受着制度与科技的福利,毫无怨言。然而作为艾姆霍兹男爵的儿子,他却为她的无情心生怨怼。
他从小被送往法国,和母亲分离,就是担心受到牵连。而在不久之前,他也才刚刚得知,远在西印的父亲已经因为疾病去世。
似乎他从小到大遭遇的那点不幸,都与女王有关。
大公抬起头,轻声道:“艾姆霍兹,陛下让你靠近些。”
安塞尔偷偷松了口气,神情依旧严肃庄重,缓缓上前,站在床边。
女王冲他艰难地招招手,大公起身让了个位置。
安塞尔蹲下去,手搭在床边,有些拘谨。这还是他第一次面见女王,凑近了看,女王似乎没有那么可怕,反而像个和蔼的中年女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正对着自己微笑的原因。
“像……”女王的眼神里升起雾气,眷恋无比,手覆上安塞尔的脸庞:“你和佩佩长得太像了……”
女王的手表面很冷,内里却好像有一团火一样,安塞尔知道这个可怜的人还在发着高烧。
“让艾姆霍兹公爵回来吧……他在西印待的够久了。”女王眼球微微转动,扫视着周围的宠臣。一时,都神色各异,暗自思量。
大公欲言又止,女王特意在“公爵”一词上加重声音,让他无法用神志不清来搪塞过去。冷漠的眼里多了几丝嫉妒与愤恨。
女王在位知道要将佩特路支开,现在快要死了,就不管弟弟和侄子的王位稳不稳固了。
卡斯迈伯爵更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安塞尔的神情。他恐怕是在场除了安塞尔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女王不知道父亲已经死在西印。安塞尔心里有些悲伤,这种似是而非近乎施舍的补偿,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谢陛下。”安塞尔恭敬又冷淡地回答。
女王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一直在关注你,你做了很多好事,希望我在宫里传出去的命令有帮到你……”
她说的是改建工程的审批与雇佣残疾员工的事,这些在初期都受到了一些阻力,但因为女王的支持,很快又亮起了绿灯,畅通无阻,顺利进行。
安塞尔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从政绩上来说,女王无可指摘,只是她宫变登基的方式以及处理对手的手段都成了她的污点,让她金色的灵魂蒙尘。
“我们正在经历很困难的阶段,时代似乎已经不需要冷酷铁血的统治……”女王轻声道,全内室的人都屏住呼吸,“托雷利欲太重,不择手段,不是合适的帝王……”
托雷握紧拳头,灰色的眼睛好像狩猎中的狼,阴冷可怖。
安塞尔头皮发麻,好像意识到什么,余光瞥着身后死寂的人群。
“你为什么不说话……还在同我生气吗?”女王皱起眉头,清明的眼神开始混浊,记忆中那个灿烂又软弱的青年渐渐与安塞尔的模样重合。
“……佩佩?”女王迷茫地开口。
安塞尔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内室的帘子外面瞬间响起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皮革摩擦的细微动静。
谁的侍卫包围了内室?
“陛下……”他声音发抖,攥紧女王的手,试图让她清醒一点。
女王闭了闭眼,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缓了缓情绪,看向周围面色凝重的人们,突然开口道:“你们都来作证,我要宣布选定的继承人——”
“女王看来已经神志不清了!”大公突然出声打断,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她将艾姆霍兹公爵的儿子认成了公爵。”
“大公,我很清醒,我已经留好了遗嘱。”女王愤怒地瞪圆了眼睛,从前的气势瞬间回到身上,好像一头狮子。
然而只有握着女王手掌的安塞尔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与恐惧。
“医生要开始治疗。恐怕要请各位先出去了。”大公别开视线,大声道。
话音未落,全副武装的侍卫冲进内室。
“你们做什么!”大主教对这种不敬的行为大怒,却被一左一右的侍卫架住胳膊,装着清水的水盆打翻在地。水镜倒映着天花板上的耶稣像。
“你!”安塞尔就算早有预料,也没想到大公胆敢在这里发动宫变。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头就被一下按在床上,空着的那只胳膊被向后撇去,他咬着嘴唇,还是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女王。
卡斯迈伯爵挣扎了一下,满面怒容,腰间的长剑被取走。
托雷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下意识地抓住侍卫压着安塞尔的手臂:“你别碰他!”
大公无语地看着自己动不动发疯的儿子,动作优雅地招招手,又有两个侍卫将托雷控制住。
“清场了。不要打扰女王休息。”大公沉声道。
安塞尔被猛地拽起,长发连带着衬衣一起扯住。
“不要……”女王骇得几乎坐起来,拉着安塞尔的手,又被大公强硬地按回去。
两个人拉住的手在不可违抗的力道下慢慢分开。
女王的指甲嵌在安塞尔的肉里,带出深深的血痕,两个人都知道,若是此时松开手,女王恐怕就会“被”宣布死亡。
这个强势精明的女人,勾心斗角一辈子,却在最后时刻,犯了大错。
她以为软弱无能的弟弟,竟有如此大的胆识,她以为忠心的宠臣,此时却没有言语,安静地走了出去。
手终于彻底分开。
安塞尔猛地推开压制他的侍卫,一矮身子,手向靴子摸去。
但是周围侍卫的动作更快,一棍砸在他的腿弯上,接着又是一棍打在他的额角。
安塞尔眼前一黑,倒在地上,靴子里掏了一半的枪掉了出来,被踢进床底。
卡斯迈伯爵和托雷怒吼起来,奋力挣扎,却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被拖出了房间。
安塞尔视线里全是血,被拖着两条腿,向外走去。
被血打湿的毛毯摩擦着脸,好像刀锋一般。他无力地抓了几次地毯,甚至用上了牙齿,又被无情地拽走。
“佩佩!”女王发出虚弱又恐惧的惨叫,这个时候她好像才从那个神位上走下来,变成随手可杀的猎物。
房门关上的瞬间,安塞尔似乎能看见,大公坐在床边,背对着门,拿着枕头。
房门猛地关上。
黑暗降临。
女王在位三十四年,享年五十六岁,见证七位首相的更迭。她在位期间,大英经济繁荣,文学昌盛,军事世界首屈一指。她像一座山峰,虽不险峻,却能为大英遮风避雨。
人们永远怀念,称呼她为“荣光女王”。
安塞尔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身后铁栏杆照进几道被分割的阳光。
托雷站在大公身后,鼻青脸肿的,垂着眼睛。
大公拄着手杖,看着已经处理好伤口的安塞尔,慢悠悠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和姐姐搭上线的?”
“你们是在囚禁我吗?”安塞尔看着手上的镣铐,抬了抬眼皮,声音冰冷。
“回答我的问题!”大公猛地举起拐杖捅向安塞尔的肩膀,那里因为之前的扭打,淤青一块。
他现在非常火大,本来完全可以不用宫变继承王位,却突然蹦出来个艾姆霍兹,让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安塞尔吃痛,就势躺倒,吸了几口冷气,才没有叫出声。
“父亲!”托雷抓住手杖,挡在安塞尔面前,声音带上了哭腔。
“想想你的家人朋友,别跟我耍滑头。”大公威胁道。
安塞尔睫毛颤了颤,不甘心地闭上眼睛,终于慢慢开口:“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女王。”
“那么,遗嘱在哪?”大公追问道。
“我不知道。”
大公眯起眼睛,安塞尔撑起身子,明亮的眸子盯着他,一字一顿:“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和你们争王位。我对权力没有兴趣。”
他突然咳嗽起来,脸色绯红,语气软了下去:“地下室太潮湿阴冷,我哮喘发作,会死掉的。”
他是说给托雷听的。他就赌还有点发小情分在。
果然,托雷顿时惶恐起来,大公冷哼一声:“那你就死在这吧!”说完便转身就走。
托雷犹豫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安塞尔,慢慢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手搭在他的膝盖上,眼神天真脆弱:“我知道我很不合格,但是我听劝,你呆在我的身边,教我怎么做王,好不好?”
安塞尔皱起眉头,隐隐觉得不妙,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下一秒,托雷就欺身压上。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托雷托起他的长发,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才会对靠近你的人发脾气……” 托雷长得十分英俊,此时微微红着脸,魅力非常。
安塞尔紧紧盯着他那双虚情假意的灰色眼睛,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已经分不清楚这个家伙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
“我也不忍心让你在这么差的环境里——”托雷咬咬牙,心一横,向着青年修长的脖子吻去。 他的唇还没贴上去,腰间猛地一空,就听见剑刃出鞘的声音。
他装饰用的佩剑被安塞尔拔出来了。
他不守规矩,给剑开了刃。
托雷惊恐地向后退去,撞个踉跄。安塞尔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不会杀你,我还有家业,我不能弃之不顾。”安塞尔声音温和地说着,突然调转剑刃。
托雷心中一颤,就见安塞尔一下削去发尾,金色的发丝洋洋洒洒飘落,在投进来的阳光中,恍若梦境。
安塞尔将长剑猛地扔到他的脚边:“我说过我不知道遗嘱在哪!你们自己找去吧!”
托雷看着他坚定干净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托雷捡起剑,神情冷淡,插回剑鞘:“那你不能走,你得待到我们找到遗嘱为止。”
房门关上,房间里就剩下安塞尔一个人。
安塞尔深吸一口气,缓缓握住脖子上挂着的碎了一半的护身玉符,它的豁口割开了手掌。
越痛越清醒。
安塞尔突然明白之前维恩说的傻话,维恩说自己只有在受伤的时候才能思考复杂的问题。
他慢慢握紧,看着另一只手上女王指甲留下的划痕,这个女王清醒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被感情左右,甚至拖累了欣赏之人的孩子。
“维恩……”安塞尔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念起他的名字,但是音节一出口,他突然就平静了好多。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脚边。
“维恩……”
他想起大主教递给他,他却不敢接的十字架,突然释然了。
他有什么好向上帝忏悔的呢?
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