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黛儿那天的崩溃是有预感的。十天没到,贝格就出了事。
她正在训练的时候,身后盖着红布的狮子笼的锁不知为何松动了。
她表演到一个段落结束, 开心地向下面坐着的黛儿微微鞠躬, 行了一个优雅的骑士礼。
“My dear……”她的话还没说完, 突然被阴影所覆盖, 身后刚睡醒的狮子显然被这个聒噪的小矮人给吵到, 一掌将她踩到地上, 然后将半个身子吞进口中。
黛儿坐在第一排, 狮子甩头时的飞溅的温热液体正好将她的半边身子全部染红。
她漂亮的脸蛋才笑了一半便凝固住了。
黛儿一动不动,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鲜血被她的睫毛挡住, 慢慢地顺着脸庞的形状向下流去。狮子并不太饿, 困意似乎占据上风,它踱步着, 慢条斯理地伸出舌头舔着毛发上的血迹, 慢慢往笼子里走去。
它背过身的刹那,一个大胆的小丑跑了上去锁住了笼子。接着惊呆的人群才敢跑到鲜红一片的舞台。
黛儿移开视线, 站起身, 向门口走去,正好与躲在座位下瑟瑟发抖的驯兽师与希特对视。
黛儿面无表情, 感觉很累,累得都没办法去愤怒了。她甚至也不想去确认是不是他们动的手脚, 她只是想着:
早该走了, 就不应该信贝格的话, 再等十天。
自己就好像一只待在温水锅里的青蛙,明知道再呆下去就会死, 还是被另一只青蛙的温柔所迷惑,躲在她的怀抱里,贴着她凉凉的皮肤,努力去无视慢慢升高的水温。
想着,会好起来的。
“去她的会好起来!”黛儿猛地踹开戏棚的大门,棚顶震颤着抖落木屑与泥灰,一嗓子把自己的眼泪也吼了出来,和着鲜血仿佛血泪一般。
早该走的。
她不相信贝格那么喜欢她,会不跟着她。
自己早该走的啊!
贝格死后,她给黛儿准备的嫁妆也都被翻出来瓜分了,黛儿要了那个袋子,塞在怀里。
警督来了一趟,马戏团里的勾心斗角消停了一段时间,没有表演项目的黛儿又回去走她的高空钢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耐心等待着。 而她等待的机会就是艾姆霍兹夫人的到场观看。这个夫人似乎是马戏的爱好者,位高权重,十分富有。整个戏团陷入了忙碌又慌张的状态,将几乎所有节目都组合起来搬上舞台,而后台乱糟糟的,每个人都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表演上。
黛儿完成自己的表演之后,匆匆换下衣服,头发湿透气喘吁吁地从观众席前跑过,她需要一个更好的位置,去观察台上的情况。
从艾姆霍兹夫人脚边溜过时,突然被轻轻拉住手。
黛儿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冰冷,眼里却是一片温柔的贵妇。 夫人将一枚银元塞在她的掌心,轻声问道:“怎么不见你的骑士朋友?”
意外地听见有人提起贝格,黛儿心里一颤,银币从指缝间滑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得老远。黛儿欲言又止,这时台上突然传来尖叫声,希特在抛着球形蛇笼时,笼口突然打开,几十条蛇劈头盖脸地落下。
同在一个场上的驯兽师匆忙地想去开舞台周围铁丝网的门,却怎么也找不到对应的钥匙,匆忙之中竟然拽动了绳索,打翻了铁网上的火盆。
火盆连带着木炭倾翻在场上,点燃了红色的地毯,一时间,人,蛇,火焰扭曲在一起,惨叫声不断。
后台那个本来要上场,却被黛儿“不小心”泼脏衣服的女孩吓得瘫坐在地上。 黛儿看着这副场景,脸被映得通红,想笑却又不敢笑,嘴角一直在抽搐,眼神疯狂,她想靠近看得更清楚些,却发现夫人还拉着她。
“别怕。”夫人说着想要抱起她,跟着身后焦急的仆人一起逃跑,黛儿余光突然瞄到从舞台缝隙钻下来的蛇,说不清是飞快的算计,还是出于本能,她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夫人面前。
之后的事维恩便都知道了,他和黛儿前后相差不到一年进的庄园。
黛儿讲这些的时候,神情放松,好像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甚至在说完之后还向前伸直双臂,如同小猫一般伸了个懒腰:“好了,故事会结束。”
她轻盈地跳下椅子,端起烛台,黑色的睡裙一直拖到脚背上,“你也早点上楼吧,维恩哥哥。”
维恩一直盯着她,这个时候才缓缓开口:“你快要忘记她了吗?很多细节你都模糊不清的。”
黛儿脚步一顿,垂眼看着烛台,声音轻轻地:“毕竟已经十年过去了……”
“十年确实好长。”维恩点点头,眼神中也全是怀念,前世十年的记忆他也忘的差不多了,但那些痛与欢乐却好像组成了他灵魂的一部分,一步步造就了现在的他。
黛儿难得露出温柔的神情,双手捧着烛台。
“我当时太小了,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黛儿顿了顿,抬起眼,神情坚定:“我不知道她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我唯一确定的就是:她爱我。”
她有些傲然地昂起头:“这份感情为什么不能算是爱?无关年龄,性别,地位,只是两个生命之间的,她就是爱我!”
“我就是因为这份爱,才不至于死在过去每一个黑暗的夜晚。”
人真的又脆弱又坚强,曾经受到过的一丝温暖,如今也能变成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力量,只需要一点回忆,便能让他们坦然地接受世界的残酷。
维恩有的时候真的觉得黛儿是从自己身上撕下的影子,他和黛儿的对话仿佛是在审视自己的灵魂,只是黛儿比他更加坚定果决。
“你想知道贝格真正的名字吗?我是说在她刚出生受洗礼时的名字。”维恩轻声问道。双手交握垂在腿上。
黛儿的表情一下变得无措,和那天躲在桌子下看见贝格钻进来时的小女孩一样。下一秒,又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如果你敢拿这个开玩笑,维恩,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维恩神情很严肃,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拿这个开玩笑吗?”
他皱着眉头,绿色的虹膜折射着迷离的烛光。
黛儿犹豫了一下,指甲抠着烛台,沉默了好一会,才走近几步,柔顺地低下头,等着他开口。
维恩并非在胡说八道,黛儿的描述让他想起了八年后轰动雾都的拐卖大案。
那个时候黛儿已经坠河溺亡,他才刚刚搭上前世那个公爵的线,被带去旁听了一场审判。
那也是他前世和莱昂的第一次见面,这个不苟言笑,神情冷峻的大法官几次断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轮到他自己被带上法庭时,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还是申请了让安塞尔代理。
只可惜,或许是对莱昂太过信任,维恩到现在也没有意识到,当时莱昂落下的那一锤子,不仅是一次正义的判决,同时宣布着另一个阵营对大公一脉的清算正式拉开序幕。
那一锤砸在桌子的中央,而握锤的人站在锤子的左侧。
这场清算死了很多人,流放很多人,维恩也在其中丢了性命。
如果他能想清楚这一点,也就能知道为何现在被打压至此的莱昂会有翻身的一天,也就能知道安塞尔那句“法院不是大公的一言堂”在暗指着谁。
这次的案件非常的离奇,流窜欧洲的最大人贩子集团的头目格米昆竟然在遭遇海难临死前被同船的神父感化,写下了在心里保守多年的秘密塞进漂流瓶中公之于众,以期望能得到救赎上天堂。
打捞到漂流瓶的渔夫正好赶上去海边度假的检察官,这个消息便在某个高位者的示意下,以惊人的速度层层上报,最后由最高法院审理。
而牵涉其中的洛克伍尔德伯爵及其母亲被以欺君、骗爵、谋杀等数个罪名起诉,直接逮捕。
原来在老洛克伍尔德伯爵去世几天后,长女才刚刚降世,为了保住爵位不被收回,伯爵夫人谎称出生的是个男孩。
一年之后,伯爵夫人与他人诞下一名私生子,又过了七年,她通过别人介绍,联系上了格米昆,请他处理掉已经八岁的长女,并让自己的儿子名正言顺地顶替继承人的位置。
格米昆常年帮这些贵族收拾伦理上的烂摊子,胆子也大了起来,并没有将带走的小孩投进海里杀死,相反,他掌握了独特的改造手艺,将收购来的孩子们改成畸形的怪物,破坏他们本来的样貌,卖给世界各地的马戏团。
这些被改造的小孩有的被塞进箱子里长成各种形状的侏儒,有些被割开耳朵嘴巴变成天的小丑,而洛克伍尔德家的长女则是重点关照对象,享受了两种改造。
格米昆的忏悔书里指认详细,包括交易的地点、过程、参与人员,只可惜莱昂派人传唤马戏团长时对方已经死在鼠疫之中,无法定罪。
最终洛克伍尔德及其母亲被削爵收押,几天后在广场执行死刑。
黛儿听得愣愣的,眼神里满是迷茫,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
“是她吗?”维恩用手指为她抹去眼泪,眸色深沉:“忏悔书里写到洛克伍尔德家的长女,锁骨上有四颗连成一条直线的痣,这也是法院确认身份的主要依据。”
“是她……”黛儿颤抖着将烛台放在桌上,似乎再晚一秒都没有抓住的力气了。这个特征她在讲述中从来没有提到,此时维恩却准确地说了出来。
“告诉我她的名字。”黛儿疑虑完全打消,扑进维恩的怀里,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衬衫下摆。
维恩搂住有些腿软的少女,大手托在她的脑后,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个音节。
黛儿认真地分辨着,慢慢绽放出一个含泪的笑容,如释重负般闭上眼睛,声音轻盈:
“很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