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脱轨

  嗬——嗬——

  粗重的喘息声幽幽地回荡在静谧的破屋里, 苟延残喘,像一台锈迹斑斑的老织布机。

  季昕予的眼睫紧闭,纤长的睫毛被血污混乱地粘在灰白的皮肤上, 像横跨面部的两条缝针。

  他痛苦地大张着嘴巴,竭尽全力地将整张脸皱作一团, 却徒劳地几乎连半口气都吸不进去。

  陆深半跪在季昕予身侧, 眉头紧锁成一团, 顾不得身上来源不明的疼痛,张着手想碰碰眼前的人, 想抬手将他沾满脏污的刘海拨到一边,却又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刹住车。

  无从下手, 这样的季昕予, 太脆弱了。

  像悬在绳索上玉雕粉琢的白瓷娃娃,都不用触碰, 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陆深悻悻地收回手,恍惚间, 手指间仿佛划过了更加柔软的东西。他将右手举到眼前,眼神错过手指聚焦在季昕予乌黑的发丝上。

  以往他总时不时揉几下季昕予的头发,只当是迷惑这小工具人的手段。

  那股顺滑的发丝流淌过手心的感觉触手可及, 陆深却不敢贸然伸手,平日里最寻常的接触都可能给他带来成倍的伤害。

  毕竟, 最简单的一呼一吸之于季昕予,已经成了最艰难的动作。

  他的胸腔起伏越来越明显,喉咙深处的声音越来越浑浊,随之进出的气息便也更加微弱。

  史晨动作怎么这么慢!

  陆深抬头看着天窗外泛白的天空, 烦躁地砸了下破烂的墙面。

  他与史晨早就定好, 那边一抓到绑匪, 就立马带人过来救援。

  凭陆家保镖的素质,对付那两个碎催应该用不了半分钟。

  那两个人走的时候叮叮咣咣响了好几声,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靠!一群吃干饭的!

  陆深心里竟然升起一丝陌生的、手足无措的感觉,对于习惯了运筹帷幄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扒光了放在人堆里一样难受。

  他烦躁地踹碎了最后一个木凳子,又慌忙蹲下身去轻声安抚季昕予,生怕吓到他。

  季昕予的脸颊、胳膊、脖颈,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见不到半分血色,大起大合的胸腔像使用过度的机器一样,每一次起伏都在倒计时。

  陆深轻轻托了托季昕予的侧脸,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轻声唤他:“别睡季昕予,睁眼看看,看看我是谁。”

  往日里总是随着季昕予的动作来回蹦跳的发丝,此刻暗淡的贴在苍白的脸侧,似乎也在预警主人极差的身体状态。

  陆深将那绺难看的头发别到了耳后,不住地叫着季昕予的名字。

  “老板!”史晨的嗓音被夹杂在急促的脚步声中,停在几米外的门口。

  下一秒,“嘭”地一声,木门应声倒地,史晨快步走了进来:“老板,人抓到了!”

  待他看清半跪在地上的陆深,和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季昕予后,脸上表情凝固了一瞬。

  事情好像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那么顺利。

  “救人!”陆深大声咆哮。

  两个穿着天蓝色工作服的人抬着担架小跑进来,将地上四溅的朽木碎往旁边踢了踢,才把担架放在了比较平整的地方。

  “老板……”史晨上前,将陆深扶起,撤了两步,那两个医务人员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抬上了担架。

  *

  陆氏私立医院,手术室外。

  整层走廊寂静一片,唯有陆深仰头半眯着眼睛紧紧盯着灰白的门。

  该死!一起小小的车祸而已,季昕予的身体怎么会差到这个地步!

  他厌恶这种事物逃离掌控的感觉,明明……

  陆深紧蹙着眉,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悲哀地发现,原本的计划里,季昕予就该受这么严重的伤。

  他可以责骂史晨办事不力,可以指控绑匪故意伤人,可以报复得温家家破人亡。

  但是,把季昕予算计到奄奄一息的人,始终都是他自己。

  他猜到了温家人不会轻易放弃,所以深居简出了许多天,特地选在签约前一天大摇大摆地出门,就是为了逼温家人动手。

  甚至连落在身上的拳打脚踢,也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判责标准。

  陆深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律师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开:司法鉴定重伤,能打到无期。

  他……心动了,即使中途后悔,挨下了本应落在季昕予身上的殴打,最终也还是害得季昕予变成了预想中血肉模糊的样子。

  即便手术室里那个季昕予,当真就是季明杰的私生子,就是温以珏安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扪心自问,他真的能选择牺牲掉对方吗?

  史晨自走廊尽头快步走了过来,手上拿了几张纸,身后还跟了个戴着眼镜的白大褂。

  在看到陆深紧促的眉头和不耐烦的表情后,史晨迟疑地停在了五六米远处,同时示意身后人停下脚步。

  获救以后,季昕予立刻被推进了手术室,而陆深则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痕沉默着守在门口。

  “老板。”史晨轻轻叫了一声。

  陆深烦躁地张开眼睛,眼球蒙着一层血红,回应一声上扬的“嗯?”

  史晨上前迈了几步,低声报告:“那两个人进了警局一个小时就招了。”

  “哼。”陆深冷哼一声。显然是意料之内。

  史晨停顿两秒,见陆深并不打算说什么,便继续汇报:“那边的消息,说是只交代了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没见过人,号码也是境外加密的。”

  “追不到?”陆深的嗓音干哑,从获救到现在,他也不过只喝了两口水而已。

  史晨已经悄然走到了他身侧,微微俯身低声说:“需要些时间,那辆车也是,做的很隐蔽。”

  “嗯。”陆深重又闭起了眼睛,似乎不太有精神。

  见陆深满脸疲惫,史晨捏了几下手里的资料,没递过去也没再言语,而是回头示意了一下,示意停在走廊中央的白大褂跟上来。

  才刚走了两步,手术室门框上方的红灯“啪嗒”一声灭了。

  几乎在红光消失的瞬间,陆深敏捷地站起来,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精明强悍的陆总。

  大门打开,医生面露难色,先是站在门口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陆深,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摘了口罩走过来。

  “情况不好?”陆深清了清嗓子问。

  医生半低着头,又叹了叹气,回答:“全身多处骨折,伴有内脏出血,抢救是抢救回来了,但是目前的生命指征仍然处于危险范围。”

  “能做鉴定吗?”史晨问。

  医生摇了摇头,回答:“医院只能出具验伤报告,不能判定来源。”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以我私人的经验看来,基本都是车祸造成的撞击伤,鉴定意义不大。”

  “知道了。”陆深应道,眼神一直盯在那道空旷的门里。

  这时,史晨背后的白大褂突然上前说:“陆总,您这腿至少是个轻伤,看起来不像车祸造成的。”

  陆深并不回答,反而不耐烦地问:“人怎么还没出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几个护士推着转运车走得很急,看到陆深站在门口均是惊讶了一瞬,默契地将转运车停在了他面前。

  季昕予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整个人毫无血色,苍白得几乎与白床单浑然一体。从头顶到眉骨都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戴了硬挺的颈托,只剩瘦削的下颌骨露在外头,十分不协调。

  “头部受到了硬物撞击,发现有几处血块,伴有中度脑震荡,颈椎错位已经复原,目前看来情况还不算太坏。”医生说。

  陆深斜睨了医生一眼,似乎对他口中的“不太坏”很不满意。

  医生摊了摊手,继续说:“头部血块目前影响不大,以他的身体状况来看,保守治疗更好一些。”

  “目前?”陆深反问。

  医生点点头:“头部血块可能造成神经压迫,具体症状只能等他醒过来。”

  “什么时候能醒?”陆深的眉头皱的死紧。

  医生回:“不出意外的话,72小时内可以醒过来。”

  陆深一手撑着转运床的栏杆,另一手的手指轻轻蹭了蹭季昕予的下颌,却不敢贸然触碰其他地方。

  片刻之后,陆深收了手指,低声吩咐:“史晨,送他回病房,带……小瑾过来守着。”

  “是。”史晨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白大褂,离开了。

  手上那份对季昕予的调查报告被史晨折巴折巴,随手揣到了兜里。

  他原本是想找机会递给老板的,但又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走廊重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了陆深和白大褂两个人站在原地。

  “陆总,您的腿需要尽快复位固定,”白大褂幽幽地说,“比起季先生,您这伤更具有鉴定意义。”

  作为陆深的私人医生,他对陆深的了解并不比史晨差多少,也能精准把握到老板的当下的需求。

  陆深收回目送转运床离开的视线,低声应了下。

  走廊尽头便有人小跑着,带着橡胶摩擦瓷砖的声音,推来辆轮椅。

  “您这腿要再硬撑着,以后肯定留后遗症。”白大褂不正经地说。

  陆深从善如流地坐上,不耐烦道:“别废话,赶紧弄完,我还有事!”

  天已经大亮,距离签约仪式只有两个小时,不能白白让季昕予在鬼门关走一遭。

  无论是那个季昕予,还是哪个季昕予。

  【作者有话要说】

  复更,这把有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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