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昔陶想,桌子对面的这个男人该是有什么毛病,才一直盯着自己。
但盯自己有什么用,他脸上又没写经文。
于是归陶师兄用眼神示意陆师弟。
“好好干活!你都读到哪儿去了?”
不过陆曜山一手拿佛珠一手持木鱼,依旧把视线黏在盛昔陶脸上,只用余光看经文。
按照规矩,做法事时,两个僧人得分别站在桌子两侧,但此刻,眼看右边那个高僧快要粘到左侧那个和尚身上去了。
在陆曜山快把两人挤到门口去时,盛昔陶诵完最后一句经文,急急敲下木鱼,合十欠身。
陆曜山学着他的样子一板一眼地行礼,两人靠得很近,他看见盛昔陶干净的眉间和细长的睫毛。
——眼皮微红,嘴唇淡粉,只是表情冷漠,未说一句转身离去,只留他一人应付丧主。
方才还在一旁谈天说地的亲戚们此刻纷纷围上来。
“师父,您念得真好啊!”
“师父,怎么称呼法号啊?”
“师父,结婚了没啊?”
“……”
从意站在一旁:“从山师弟可真抢手啊。”
从心:“……”
结束法事,太阳堪堪落山,一行人回到寺里,晚饭已经备好了。
斋堂里,老和尚和从玉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子。
一个巨大的木桶边,一位眉清目秀的和尚正合掌诵经,听到门外传来动静,他睁开眼睛拿碗添饭。
“师父师兄,我们回来了!”吃饭最积极的从意先一步跨进门槛。
老和尚站起来迎接:“来得正好,终于可以开饭了!”
谁知紧接着门外又传来一句:“吃饭吃饭就知道吃饭,就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和尚,我看你修的不是佛法,是吃经!”
盛昔陶一进门听见徐建国敞亮的声音,不由嘲讽道。
不过显然除了吃经,老和尚的脸皮也修炼到了一定境界,他坦然地当作没听见,坐下来念了两句经文便举筷子扒饭。
一旁的从玉内疚地望着盛昔陶:“大师兄,今天是我不好,是我耽误了法事,您别怪师父。”
盛昔陶不置可否,瞥向他被纱布裹住的腿。
“医生怎么说?”
从玉回答:“没事,只崴了一下,修养两天就能好。”
一旁的从心将饭碗端过来,恭敬道:“大师兄,吃饭。”
盛昔陶这才坐下,不过就在他要动筷时,发现身边挤进来一个人。
“你怎么也吃饭?”
陆曜山看他:“多新鲜呢,我不吃饭吃你吗?”
这话一落,盛昔陶放下筷子。
“我是问你为什么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住在这里当然和你们一起吃饭。”陆曜山理直气壮。
盛昔陶被噎了一下,就想发作。
对面老和尚急忙圆场:“大师兄啊,陆施主付了食宿费的。”
他说着往盛昔陶的碗里夹了一颗肉丸。
寺里很少吃得起肉丸子,可今天除了这盘,还有一盘鱼丸,不过鱼虾和荤腥都放在两个师弟面前。
虽然规定和尚不得食荤腥,但他们这儿也不是正规庙宇,是南渡村里的村民自发搭建的一座供奉祖先的祠堂,前面奉佛,后面供牌位,故而对佛家禁忌没那么严格。
再者从心和从意还未成年,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缺失营养,故而能吃荤腥,归海和从玉倒是自发食素,只有老和尚面上仙风道骨,私底下酒肉都来。
盛昔陶不怎么喝酒,但日常在外干活赚钱,只吃素的话身体撑不住,便也和两个师弟一样,只是他吃得少,都把肉菜让给小和尚们。
一大家子过得紧紧巴巴,倒也分配得当。
可眼下,对于这颗珍贵的肉丸,他心中却升起一股郁闷,毫无食欲。
怎么在陆曜山给了钱的前提下,把这家伙赶出去?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桌上的其他人见大师兄盯着那丸子,终于夹起来咬了一口,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吃饭。
陆曜山看着桌前四分之三的素食,似乎没有不习惯,甚至盯着盛昔陶的脸,胃口大开地吃了两碗。
用餐结束后,师弟们照常收拾碗筷和桌凳,其他人则作鸟兽散。
殿外的月亮挂在低矮的枝头上,近得像是触手可及。
花叶菩提边有一方水潭,夜风将潭中的水吹得摇晃,盛昔陶靠在栏杆边低头望着那水静静地出神。
陆曜山站在几步开外,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由想起了从前——相识却各自陌生的那几年。
那时,他只觉得眼前这个被父母收养的omega,除了拥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外一无是处。所以第一眼的反感便蔓延滋生,乃至于他何时改变了这个想法都毫无察觉,只等回过神
来,他发现自己在那场意外以前,便早有动心。
大概是盛夏的傍晚,偶然推开阁楼的窗户,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天台边缘。
盛昔陶低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一遍又一遍地在天台边缘走来走去,摇摇欲坠,却若无其事。
陆曜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记得那个下午,盛昔陶身后的天空从晴朗的浅蓝色渐渐变深,随后出现大团大团的云层将太阳遮住,天色黯淡,目及一切都是愈渐浓稠的蓝色。
后来起了风,大风将云层吹动,吹得那些蓝色变得缱绻交错,从静态变成了动态,映衬着盛昔陶的背影,一并融入漆黑沉默的夜。
那夜色叫陆曜山看来毫无恐惧,反而有一股宁静的安详。
多年以后,陆曜山才幡然明白,那沉重压抑的云如同自己,而盛昔陶则是吹动云层的风,任天空怎样阴沉,都无法阻碍他本身的自由和轻盈。
“看够了吗?”
原本望着水面的人终于忍不住将视线转向身后。
盛昔陶被陆曜山直勾勾的目光盯得不适,说完这话转身就想离开,谁知后者突然上去拉住了他。
“我想了很多。”
陆曜山注视着他的脸张了张嘴:“在找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要说的话,但现在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于是只能看着,看着你这十年来发生的变化,手足无措。
盛昔陶听了,不知两人想到一处,他蓦地说:“陆曜山,你变了。”
仅从两人相遇的这几天来说,这话毫无讽刺之意。
柔和的月光洒在二人身上,陆曜山表情一滞,低了低头。
“以前的事……对不起……”
十年了,不仅是外貌和秉性,他连内心的欲望渴求似乎都在转变。
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从盛昔陶的心底升起,他从未想过得到陆曜山的道歉,甚至从未需要过。
但这一刻他心乱了。
看着眼前的高大男人,“比起道歉,”盛昔陶说,“我更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我。”
就像被吹皱的水面,波澜交织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音,惹得内心的敏感如浪涛般席卷而来。
可陆曜山的沉默却像一座大山,将翻滚的海浪压制,也像一个牢笼让他想起被囚禁过的自己。
盛昔陶感觉又回到了从前,面前这个强大的alpha,不知为何,总是战战兢兢,总是用冷漠坚硬的外壳裹住内心,无论是谁都难以亲近。
可惜对于原因的寻找,盛昔陶早就放弃,
他从陆曜山的手中抽回袖子:“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需要你。”
谁知就在转身时,听到他了的回答。
陆曜山看上去是认真的,他抬头注视着盛昔陶:“我需要你……”
他的话欲言又止,视线却在瞥过盛昔陶脖颈的那一秒,充满了深意。
那头盛昔陶顿时感到一阵刺痛,他沉默了半晌,接着靠近了陆曜山。
在眼前这个男人错愕的同时,盛昔陶将头凑到他的胸前,隔着几厘米的距离,陆曜山看见他低下头,突然伸手撕掉了后颈的阻隔贴。
这下,陆曜山完全看清了,那片皮肤上的若隐若现印记,是一朵刺上去的红莲。
其中一瓣有些不同,微微发皱,那是一道被灼烧而留下疤痕,和周围白皙完好的皮肤比起来,刺眼又夺目。
陆曜山呼吸一滞,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见盛昔陶吐出两个字。
“你闻。”
料到陆曜山会面露惊讶,盛昔陶的内心却是十分果决。
“我几乎没有信息素了。”
他冷静得不带一丝回转余地。
“我不知道你在执着什么,我们早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自从那场事故后,我就从你身边逃开了。
听到这话,陆曜山感觉一张苦涩的大网没过头顶,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盛昔陶的坦然叫他无地自容。
作为一个低阶omega,根本不可能再接受一个s级的alpha。
气氛久久地沉默下来,盛昔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够清楚了,可就在他转身时,陆曜山却上去抓住了他的肩。
他内心突然呐喊着,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盛昔陶听见陆曜山急切又渴求地说:“既然从前不算数,那从现在开始,我们重新开始!”
显然被这样的回答震惊住了,盛昔陶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怔在原地,直到陆曜山满是认真的目光将他拉回到现实。
相比起讨厌陆曜山,他更希望自己的态度应当是不在乎,可内心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了一股矛盾,令人棘手和慌张。
这种感觉,似乎从盛昔陶第一次见到陆曜山的时候就形成了。
那股浓郁的,溢出来的,一发不可收拾的晚山茶的味道,像是要将他埋藏进蛊惑又危险的花海中,直至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