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离开后也差不多要到晚饭的点，周芒先领着念念到村口的商店买了玩具，再绕回去吃饭。
晚饭就是一些家常菜，腊猪脚，烧排骨，炒磷虾，炸鸭子，清煮角瓜和一盘圆白菜。
同他们一起吃饭的还有几个周芒的远方亲戚，有些他已经想不起来名字，只能跟着周婷喊叔叔，姨姨之类的。
饭间闲谈，周婷问起他们这段时间的打算，周芒坦白说他们在这过完七月半便要回弥南办事。
他虽然在从小在村里长大，但同这些长辈都不怎么亲近，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让他多注意安全。
离开周新家后，他们沿着村里刚建成没几年的水泥路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夜风吹得人心里发痒，周芒伸出手从垂着头的高粱穗上一 一掠过，他想起白天在民政局里登记的事，便直接问江遇野，“你的身份信息是怎么回事？”
江遇野知道瞒不住他，“庭审之后让邵岚找人帮我改的，之前那个太招摇，也不方便。”
“所以你就连户籍地都改掉了？”
江遇野的眼帘低垂下来，“嗯，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可以彻底和过去告别。”
周芒停下脚步，黑暗中的高粱地晃动起来，在深蓝色天幕的衬托下显得静谧而奇异，他盯着那一大片的高粱，心里泛起强烈的酸楚。
“遇野，其实这三年我也差不多可以放下过去了，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江遇野揽上他的肩，让周芒可以靠着自己。
“你说我们所做的事，真的让这个世界变好了吗？”
周芒的声音很轻，飘散到风里显得无比虚无。
“兴许有吧。”江遇野回答道，“只是我们没法觉察。”
“你还记得李由吗？”
“嗯，他现在还在坐牢。”
周芒的情绪有些复杂，“当初谢乾提醒过我，如果那件事成功，势必会对整个医药行业产生影响，也会改变很多像李由这样的人的命运。同那些病患相比，他们其实才是大多数。”
“但这并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江遇野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一部分人获得利益的时候，就会有另一部分人失去利益。从表面上来看，我们的确毁掉了一些人的工作，和原本的生活，他们也的确是无辜的，但让他们获得这些工作的基石本就是错的。
这和多数人或者少数人无关，我们只是在纠正一件错误的事，让一切都回归到它本该遵循的秩序。如果不按照秩序来处理，T-309就不会只是药品，它会变成很多东西，出现在很多不同的行业，然后毁掉更多的人。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我那天没有去佛堂，会不会这辈子就要轻松一些，毕竟早晚都会有人揭发他们，但后面我又开始庆幸我那天在佛堂发现了真相……”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我，至少是清醒的，虽然清醒很痛苦，但它很重要，它能清晰地让我知道我是谁。”
“遇野。”周芒的声音染上温柔的笑意，“你听说过悉达多的故事吗？”
“佛祖？”
“嗯，悉达多原本是一个国家的国王，他衣食无忧，生活富足，有美丽的妻子和聪慧可爱的孩子。但有一日他在城中见到贫苦的百姓，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百姓生活得那么痛苦，于是他自愿放弃国王的位置，离开皇宫到街边流浪。
他想要找到一个答案，于是他四处流浪寻找这个答案，他走了很久但依旧，见过很多人可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会受到这样那样的苦难，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一棵菩提树下打坐冥想，试图悟出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的冥想惊动了妖魔，他们引诱他，但都没有成功，终于有一天，悉达多成功了，他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也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周芒停顿下来，他抬起头看向江遇野，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就像神明一样。
“而你，遇野，你已然是和悉达多一样的人了。”
江遇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摇头，“我哪比得上他呢，我总归是有私心的。那时候我常想，要是可以早点死掉就好了，死掉就不用再顾虑那么多，也不用难过，还可以见到妈妈，是仇恨让我一直坚持着活下来。我可没有你和覃老师那样的骨气和魄力。舍生取义这样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会选择舍生取义的人。”周芒无声苦笑起来，“如果覃老师不是一个记者或者当年资助我的不是他，我兴许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一个记者，但我也不后悔，对我来说，他和父亲也没有什么差别。”
“那如果……”江遇野试探性地问他，“我是说如果，他，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呢？”
“我不知道。”许久后周芒才接到，“如果你以前对我说这些话，我大概会反驳你，毕竟他人真的很不错，但现在……我觉得我看不清任何人，也没法知道他们心里真正的想法，毕竟每个人之间都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江遇野想安慰他几句，还没开口却听见周芒轻笑起来，“算了，都不重要，自己开心最重要，回家吧，家里还有元宝没叠完呢。”
周芒说的元宝是指民间祭祀的时候烧的那种，用金银两色的纸叠成元宝的模样当作金银锭烧给过世的亲人，让他们在阴间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
烧这个在当地很流行，每年快到七月半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准备，街边一些专门卖丧葬用品的店也会卖现成的元宝，但总归没有自己叠的能彰显心意。
周芒买了四摞纸，垒在一起足足有四五十厘米高，这种元宝叠起来简单，几十秒就能做出一个，但因为买的纸实在太多，两个人还是前前后后弄了两三天才叠完。
七月半那天晚上，村庄四周原本平静的山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在巨大的深蓝色天幕下，那一座座巍峨的山峰显得有些渺小，他们的具体样貌并不可见，只有黑色的曲折轮廓提醒着众人山的存在。
夜幕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深重起来，不知名的鸟雀受到人声惊扰，飞快地掠过树梢然后消失在山野间。
起初只是一点点橙红色火光，不一会整座山都亮起火光来，大大小小的，四散在山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已经烧尽的青灰在火光中被夜风扬起，随即消失在夜色里。
晃动的火光，加上抽泣的声音和摇晃的人影，倒真给人一种过鬼节的感觉。
江遇野陪着周芒将先前准备好的元宝和纸扎都烧干净，待火彻底熄灭以后，打着手电沿小路下山。
一路上到处都是呜咽声，虽然知道都是前来祭拜的村民，但还是听得人心里发慌。
到家之后，江遇野还在回想刚才的景象，他之前从未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心里觉得很震撼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他想起秋意怜和江福，江家的事解决以后，他把他们合葬在弥南，每年中秋都会去看他们。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江遇野早已记不太清秋意怜的长相，但他还是时常梦到她，梦到童年那些已经模糊的事。
见江遇野一个人站在窗前吹风，周芒走上前问他在想什么。
江遇野说起他童年的经历，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他现在大概会是一个画家，会带着自己的作品去世界各地巡演。
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哪怕大仇早已得报，他还是没法再次拿起笔，有些恐惧和阴影是永远也没法战胜的。
周芒从背后抱住他，“等处理完弥南的事，我们先去闽南住一段时间再考虑其他的吧？”
“你想住在之前我住过的院子里吗？”江遇野的语气变得轻松下来。
“好啊，我也想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生活的，不过你想好怎么处理西岭的房子了？”
“嗯，邵岚会帮忙的，他无所不能。”江遇野同他贫嘴，“不过，马上就要回弥南了，我还没想好送他什么结婚礼物。”
“送银器吧，这边有可以亲手打的店铺，这不还有两天时间，也够做个可以看的饰品之类的出来。”周芒补充道，“送银饰在我们这算是一种祝福。”
江遇野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周芒，“所以你送我的长生锁是你自己动手做的？”
“不是。”
江遇野正觉得遗憾，却听周芒接着说，“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出生那年她给我打的，说是能保佑我平安顺遂。”
“老婆……”
江遇野不由把尾音拉长，周芒瞪他一眼，“少腻歪。”
他眉眼一弯，抱着人到床上去亲……
由于邵岚和季长风真的什么都不缺，江遇野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礼物，他就听周芒的建议跟着银匠学着打了一对同心锁，还险些砸到自己。
邵岚听说这件事后，表示自己十分感动，连夜带着季长风开最豪华的轿车到机场迎接他们，就差组织一个欢迎团给他们献花了。
三年未见，邵岚还是那副风情万种的模样，一见到周芒便很热络地迎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周芒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邵岚笑着对他说，“欢迎回来，弟媳。”
虽然这样喊他也没错，但周芒总觉得有些奇怪，他抬头看向季长风，对方笑得十分慈祥，又看看江遇野，面色有点僵硬……
思索片刻后，周芒生硬地喊了声，“哥？”
邵岚很高兴，松开他以后，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江遇野，拉着周芒就往机场外走。
他的速度很快，让周芒有些跟不上，等到了外面才发现邵岚准备了两辆车，直接把江遇野丢给季长风。
周芒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跟着他上了第一辆车。
车门刚关上，邵岚便凑上来问他，“你和遇野真的领证了？“
周芒点头，“嗯，这能有假吗？”
邵岚松下一口气，他感慨道，“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总算是有个好结果。”
周芒细密的眼帘垂下来，“之前的事，劳烦你了。”
“和我客气什么，以后就是一家人，没必要在乎帮不帮的。”邵岚拿出一张卡塞到周芒手里，“这个你拿着可以直接刷……”
周芒看着那张卡手一抖，“这真的不用。”
邵岚盈盈笑道，“不是我要给你，是我妈，她非要给的，她是遇野的干妈，给这个就是个表示。”
周芒的眼角微微抽动起来，“为什么不直接给遇野？”
邵岚想了一下，“她可能是怕你以后离开遇野吧？所以提前把你收买了，她就是这个性格。”
“我不会离开遇野的。”
“我知道。”邵岚还是坚持把卡塞给他，“但是你收下Hedy会安心一些，虽然遇野不是她亲儿子，但是她对遇野还是呃……反正比对我好，她总是能找到话嫌弃我。”
周芒没再拒绝，“爱之深，责之切。”
邵岚笑着摇摇头，“没人知道她怎么想的。”
周芒不了解邵岚家里的事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起来你和长风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勉勉强强。”邵岚把散落的头发撩到耳后，眼中掠过一丝嫌弃，“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成天没事找事就知道给我添麻烦，我真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周芒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他想起先前江遇野生日在马场里发生的事，轻咳两下，低声问邵岚，“你是说哪方面的不是好东西？”
邵岚毕竟是情场老手，很快就领会到周芒想知道什么，他无声笑起来，“各种方面，表面看起来像个人，实际上根本不做人。要不是我心软，才不和他结婚呢，就该让他这个变态打一辈子光棍。”
周芒眯起眼睛，他示意邵岚靠近一点，然后附到他耳边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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