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芒从一片凌乱的地板上爬起来时，皓月已当空，银白一片浩然倾泻于波光荡漾的江面之上，随着夜风的吹风扭曲蔓延，晃动着大小渔船的细微倩影。
他身上的衣服没法再穿，索性扯下一件白色布制斗篷披在身上，将躺在地上的江遇野摇醒。
“遇野，你看月亮。”
在睁眼的那一瞬间，江遇野看到了他人生中最大也是最圆的月亮，和古诗里描述的银盘一模一样，皎洁而绚烂，美得像是只会出现在梦中。
“我觉得我在做梦……”江遇野轻声笑起来，“或者说我的酒还没醒。”
周芒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抬手拿起杯子里仅剩的半杯龙舌兰泼到江遇野的脸上，盈盈笑道，“这下醒了吗？”
江遇野轻叹一声，分不清是舒服还是生气，“应该是醒了。”
“那我们去甲板上看月亮吧！”
不等江遇野回答，周芒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穿过用月色铺就的走廊，亮着金色灯火的宴会大厅，冰凉的铁制楼梯，赤脚踏上甲板上泛着寒气的月光里，江风吹起他的衣摆和头发，湿润的水汽拍打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周芒站在围栏的边上，伸出手迎接着夜色里的一切。
他很少有像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可遇见江遇野之后世界就变得不太一样了，他可以放声哭或者放声笑出来，也可以像这样只是吹着江风然后完全把自己融入里面。
江遇野站在他的身边，盯着那飘摇在水中的月色，“其实这个世界也不全都是坏的，还是有值得珍惜的地方，就像现在，有月亮，有风，和你。”
“你这是在对我说情话吗？”周芒斜着头看他，“有点土，但是我挺喜欢的。”
“诶，没有人会不喜欢我说情话好吧？”江遇野做出一副不太服气的样子，“我入行那年二十一岁不到，有个拍文艺片的导演找到我，说让我演男主……”
“骚话很多的那种？”
江遇野摇头，“一个哑巴，他说我没啥演技，台词也不行，只要负责帅就行了。”
周芒扶着栏杆笑得非常大声，“哈哈哈哈。”
“但我挺喜欢那个角色和那部电影的。”江遇野坦然，“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当一个人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和人沟通的时候，他依旧可以爱人，可以找到一个能够从灵魂层面理解他的人。”
“你是想说，肉体上的契合只是爱情的一部分，真正的爱情是灵魂上的理解与共振？”
“是这样，我们的肉体终有一天会老去，我们不再年轻，失去激情，不能倾听甚至交流，但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想要表达的含义，那是最不可得的也是最浪漫的事。”
听到这样的话，周芒心里有些怅然，“其实遇野……很多时候爱情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甚至不会是首要的选择。”
“是啊。”江遇野应声道，“所以我在想如果我们可以永远生活在这只船上该多好，就这样流亡天涯，不用考虑明天和生活，就活在当下。”
周芒抬手去刮他的鼻子，“会饿死的。”
“野人都没被饿死。”
“哈哈哈哈。”周芒笑得直颤肩，“你不会真的想去当野人吧？”
“不可以？”
“怎么说呢，就是有点抽象。”周芒转过身看向江遇野，“像你这样的人，出生时就含着金汤勺，一辈子大富大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去世界上最好的学校进修，混到影视圈的顶尖地位，受无数人的敬仰和崇拜，可你却想为了爱情当一个风餐露宿，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野人，这已经不能说是恋爱脑了，这只能说……”
江遇野垂下眼眸，漂亮的金眼睛在银白月色里显得格外明媚，“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愿意为你变成一个野人，因为你值得，但我不会只是一个野人，我会通过我自己的努力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不会让你风餐露宿，衣不蔽体，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是遇野啊……”周芒伸手抚上江遇野的脸，“我怎么舍得你那样做呢，当彼此相爱时，你会深切地替对方考虑，可他何尝不是也在替你考虑。”
江遇野一把抓住他的手，吻上他的手腕，“那在你看来什么样的才叫爱情呢？”
周芒问他，“听说过佛陀阿难的故事吗？”
“嗯？”
“佛陀阿难在修行途中偶遇一少女，对其一见倾心，佛祖问他对那少女有多喜爱，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三百年风吹，三百年雨打，三百年日晒，只为换那少女从桥上走过’。”
“我愿化身石桥……”
周芒勾上江遇野的肩，轻轻咬上他的嘴唇，随即抵上他的额头，“遇野，倘若有一天我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我会像你赎罪，依旧会爱你一辈子，但是我不会奢求你原谅我，我会一直看着你，不管发生什么哪怕你不再喜欢我，我都会站在你的身后爱着你。”
江遇野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抱着周芒，像是担心一不留神怀里的人就会离开，“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周芒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睛里也蒙上一层雾气，他说，“对不起，遇野。”
江遇野不应，只是抱着他，沉默一阵后才闷声问他，“阿芒，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成为了那个伤害你的人，你会原谅我吗？”
“你把咱家的水母都养死了？”
江遇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笑着看向他，“哈哈，怎么会呢，我只是……只是想问问……”
周芒没有告诉江遇野的答案，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在他答应陪江遇野“逃离”之前就已经构想好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倘若他死掉了，江遇野会是他那一大堆杂物，两盆多肉，两盆辣椒以及13145块二的继承人，倘若他还活着，他会告诉江遇野一切的真相，不管江遇野是否原谅他，他都会爱他，倘若江遇野死了，他会在一切结束后把自己溺死在水缸里。
殉情的确不像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却是他所能构想到的最完美的结局，他这一生什么都体验过，大悲大喜，大彻大悟，风光无限，受人唾弃，深爱一个人，被一个人深爱，快意恩仇，救苦救难，没那么完美也没那么遗憾。
他没法为了爱情放弃仇恨和在痛苦中挣扎的千万人却可以在尘埃落定后做出殉情这样的选择，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江遇野与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