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江遇野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死亡,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化为灰烬,被海水一点点侵蚀全身,子弹从眉心穿过,利刃割开气管,让鲜血流干,削尖的铅笔插入咽喉……
那种对死亡的渴望一直引导着他无数次把自己逼上绝境,起初只是简单的呛水,到后来他开始迷恋那种窒息和灼烧的感觉,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无休止的痛苦和虚幻中找到一点真实的自己。
但这次是不一样的,当那些冰冷的湖水涌上来淹没他时,他真的见到了死亡本身,大脑,咽喉,肺部,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被冰凉的湖水包裹着,持续的痛感夹杂着仿佛回归母体的包裹感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引导着他的灵魂飘向遥远的不可及之地。
对于没有信仰的人来说,死后的世界是不可知的,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是天堂也是地狱。
江遇野感觉自己在海里漂了很久,海水裹挟着他将他冲上一个海岛,在金色的沙滩上有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活活烧死的猴子,而周边有一群猴子正在分食它的尸身。
猴子们并不惊讶于他的到来,只是继续冷漠地吃着死去同伴的尸体,而那只可怜的猴子的眼睛睁得很大,它注视面前的一切,像是永远也无法合上。
“你们为什么要吃自己的同伴?”江遇野问那些冷漠的猴子。
听到问题,猴子们纷纷看向他,“为了生活。”
“但这里明明有香蕉和桃子。”
猴子们垂着头,挠起头顶,重复着刚刚的话,“为了生活。”
江遇野不明白他们的话,他走上前想要将那只可怜的猴子的尸体放下来,但当他触碰到那焦黑的尸体时,他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猴子,变成了那些啃食同伴血肉的猴子中的一员,而那死去的猴子正看着它,沙哑而尖厉的声音从它已经焦黑的嘴中发出。
它说,“你该下地狱。”
于是周边的一切都开始颠倒,在无数猴子的哀嚎中,海岛从中间裂开,江遇野从缝隙中跌落,落入一片骷髅白骨组成的海中。
“吸血鬼。”
“下地狱。”
那些横死的千万冤魂抓着他尖叫哀嚎着重复那些怨毒的诅咒,一根根锋利的白骨刺入他的身体,让他遍体鳞伤,无法逃离。
“这是我应该承受的罪……”
江遇野不再反抗,任由骷髅啃食血肉,昏暗之际,一束天光洒落,熟悉的歌声回荡在耳边,穿着白裙的女人穿过皑皑白骨朝他走来。
他认出了她,可却不敢朝她伸手,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滑落,秋意怜走到他的面前,周边白骨纷纷散开将他们包裹在其中,她伸手抚上江遇野的脸,和他对视。
“妈妈。”
江遇野哽咽着喊她的名字,他想要拥抱她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她。
“遇野。”
秋意怜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来自虚无缥缈的地方。
“活下去,为了自己活下去。你没有错,这不是属于你的罪孽,你要做的只是,成为你自己,仇恨不该是你生命的全部。”
“成为我自己……”
江遇野重复着她的话,望着她渐渐虚无的身体,“成为我自己……”
秋意怜笑着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她像数年前一样,去揉他的头发,温柔地望着他。
“回去吧,遇野,他在等你。”
“可是……妈妈……我好累……”
眼前的白光逐渐消散,所有的骷髅白骨连带着秋意怜都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寂静的黑占据了一切,在那黑暗之中江遇野听见有人在喊他。
“遇野……遇野……”
他睁开眼睛,猛地吐出一口卡在咽喉处的湖水,视线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周芒死死抓着他的手,趴在他的身上一遍又一遍重复得喊着他的名字,见他睁开眼睛才松下一口气,猛地抱住他。
他们浑身上下都已湿透,带着些湖水的腥味,江遇野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抱着怀里的人与他吻到一起。
“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短暂的深吻后周芒跌坐在地上,湿漉漉地看着江遇野,他的眼睛很红,兴许是进了湖水,又兴许是在哭,“对不起,遇野……对不起……”
周芒的声音哽咽起来,他积攒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泪水汹涌而下落在江遇野的身上。
江遇野微笑着伸手替他擦拭眼角的泪水,“别哭,阿芒,你别哭。”
周芒想要答应他可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的心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的只是苍白无力的悲戚。
他想他的确是爱上江遇野了,以至于那颗从不曾畏惧死亡的心也开始动摇,可此刻除了道歉,他什么也做不到,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痛苦,甚至连一直所坚守的信念和正义都被麻木,被忘却。
“遇野,对不起。”周芒低着头重复刚才的话,“都是因为我……”
江遇野伸手抚上周芒已经哭花的脸颊,“别怕,阿芒。我不会死的,我会一直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直至我灵魂的终结。
“我也会保护你的。”周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他把脸上的泪水擦掉,紧紧抓住江遇野的手,“我也会保护你,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不会再有。”
江遇野撑着身子坐起来,帮周芒把粘在头发上的水草弄掉,“好,你保护我,可是你再哭下去可就不好看了。”
周芒深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他,江遇野无奈笑起来,轻轻抱住周芒,把头放在他肩上,“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天。”
周芒的声音因为哽咽变得低沉而沙哑,“不会有那天的。”
江遇野闻言想要伸手去同他勾指起誓,但刚碰到周芒冰凉的手他却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秘密和谎言,他愿意为了周芒放下曾经的一切,但他不能奢求周芒和他一样。
在这漫长的二十几年里,江遇野从未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情,那卑微到尘土里的爱意像是一颗种子,在他荒芜的心里生出稚嫩的芽。
“我好累啊……”周芒倒在江遇野的身上,无力地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好不好?”
江遇野搂着他,大口呼吸着潮湿而闷热的空气,“好。”
他们就这样静静躺在湖边休息,直到天空被夕阳染成一片漂亮的血红,傍晚的微风轻拂而过,江遇野才渐渐缓过劲来,他踉跄着站起身想要把身边的人叫起来,但却怎么都喊不醒。
江遇野伸手摸上周芒的额头,惊人的烫度让他心慌不已,可环顾一圈却怎么都看不到一辆车,他撑着身子将周芒抱起来,晃晃悠悠沿着公路的边缘一路向前……
江遇野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当时的天似乎已经很黑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深沉而漫长的黑暗,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漂亮而繁琐的水晶吊灯以及邵岚带着些阴沉的脸。
“呦,醒了?”
江遇野干咳几声,撑起疲惫的身子坐起来,“阿芒呢?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黎冰做过了处理,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季长风抱着胳膊走到床前,一脸冷漠地对上江遇野的视线,“他的右手臂伤得很严重,应该是为了把你从湖里捞出来的时候伤的。”
江遇野垂着头不说话。
极具侵略和危险意味的沉香味信息素从季长风的身上四散开来,他握紧拳头死死盯着江遇野,“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没有一枪杀了你。”
“长风。”邵岚搭上季长风的肩,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去看阿芒吧,遇野的事我来处理。”
见季长风已经离开,邵岚拿起放在床头的小刀削苹果,“这次要不是你们命大,被我的人及时发现,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
江遇野眸光阴沉,“是我的问题,我以为他们还不会对我动手。”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江遇野深吸一口气,死死抓住床单一角,“大不了鱼死网破。”
邵岚的动作一顿,眉眼轻蹙,“那周芒呢?”
“……”
“他不会出事的。”
江遇野看向窗外,凉薄的月色淅沥沥落了满地,悄然开着的茉莉花随夜风轻轻摇晃。
“你爱上他了?”
江遇野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不敢去看邵岚,尽可能地压抑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兴许是吧。”
邵岚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咬下一口清脆的苹果,平静地注视着江遇野,“那你得自己想清楚你的退路,我可不会替任何人照顾他的遗孀。”
江遇野无声苦笑,“哥哥,你说如果他知道……知道这一切,他会原谅我吗?”
“你是个英雄。”邵岚回答他,“但你不是一个好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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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上的猴子灵感来源于杨·马特尔《葡萄牙的高山》